原創: 朱桐
我
第二次?還是第三次?
我再次按掉了鬧鈴,呆滯地盯著晦暗的天花板,用各種順序數著吊燈的七個燈泡,只為和被窩中的熱氣溫存片刻。
結婚也有兩年了,可賴床的毛病卻始終改不了。自大學時養成的惡習像水蛭般叮在我的身上,無論我如何努力、嘉貞如何絮叨,它都不肯松緩半分。
再不起可又要遭嘉貞數落了。這樣的想法逼著我直起了腰桿,頂著一陣接著一陣的眩暈。
我下意識地按亮了手機屏幕,果然比最初定下的時間晚了將近半個小時。望著簾幕外不見一絲晨光的天景,一絲困意又在周身盤桓。黑黢黢的電視屏幕里照出的人影分外干枯,心里一抹水跡順著那尚不顯見的紋路淌下來。內心深處,似有聲音沉沉刮過:
我——真是一個廢物。
就算真是廢物又如何呢?每天,你還不都是罵罵咧咧地喊我這個廢物起床?每天,你還不都是罵罵咧咧地催我這個廢物準備早餐?每天,你還不是一句話都不說地把廢物準備的早餐吃完?
今天可不一樣!
今天,我這廢物可是故意把鬧鈴調到了五點半鐘。今天,我這廢物可是先于你起了床。今天,我這廢物可是為你提前準備好早餐,只待你緩緩醒來,再殷勤地奉上我百分之兩百的真情。今天,或許你早已凍結的臉上能舒展出一點笑意。今天,或許我們能像婚禮上那樣誠摯地說聲"我愛你!"或者,至少聽你評道一下我的手藝,哪怕只是抱怨。
想到這里,我握著門把的手居然沁出汗來。我真想把頭探進嘉貞的房間,瞅一眼她甜美的睡相。莫名地,蜷在門把上的手指卻打起架來,在這個節骨眼兒上,我還是膽怯了。
還是去做我這個廢物能做好的事兒吧。我灰溜溜地鉆進了廚房,只有盤弄那鍋碗瓢盆、操持那油鹽醬醋,我才不會有一絲怯場。面對面時下不了的功夫,只有在這日常的煎蛋、沙拉、牛奶和魚排中補足了。
我輕快而又悉心地雕琢著這份早餐,仿佛這是贈予自己的珍貴禮物一般。頗為陰冷的冬日清晨,我的心中卻漾出一圈圈幸福感。我在自己勾勒的幸福圖景中越飄越高,直到不經意地瞥向門口。
那雙深棕色的長筒皮靴確實不見了。我清楚地記得,昨晚,嘉貞是穿著那雙皮靴回來的,那雙憑我的工資、魄力絕不可能觸及的皮靴。就像嘉貞譏諷的那樣,像我這樣的廢物,就算再花費十年的功夫,也不可能和那般品位的器物搭上邊。
而今,當我準備好了一切,滿心以為我的婚姻將從這個清晨徹底改變的時候,我可愛的女主人公卻提溜著那雙皮靴——那雙即便是配飾也足以讓我汗顏的皮靴——一句話也不說地離開了,連罵罵咧咧催我起床備飯的過程也省去了。
空蕩蕩的屋子內,我似乎成為了最最卑微的物什,連那手中的廚具、桌上的早餐也高我一等似的。蛋黃擺出詭異的姿態,似在奚落我,而剛剛出鍋的魚排還在竊竊私語,聽不懂它聒噪的我只剩滿心的焦慮。
失望如同一場傾盆大雨將我澆了個透,盡管我還是果斷地走進了嘉貞的房間,盡管我還是向嘉貞停車的位置張望,但接踵而至的不過是徒然感罷了。
這份早餐的確美味,但恍恍惚惚舉著餐具的我根本無力想象嘉貞會怎樣評價我投入全情的作品。我歇斯底里地狼吞虎咽,吃到最后竟干咳不止。
我茫茫然地抓起口罩,糊里糊涂地戴上,佝僂著鉆進車庫,推出了我那輛舊自行車。
奢華的高檔社區內,我的這輛自行車格外顯眼,但更顯眼的是那剛奔出眼眶就凍成霜花的淚水。
嘉貞
"請問是吳嘉貞女士嗎?"
電話那頭陌生的聲音令嘉貞分外不安,沉默了一段長得有些尷尬的時間,她才用稍顯干澀的聲音回應道:"是我,請問……"
"是您就行了,我們是閘北分局的。"
嘉貞剛剛融入進餐廳優雅的氛圍中,對于對方唐突的自我介紹有些手足無措。
"我們是警察,剛剛發生了一件很緊要的事情。我們希望馬上同您見面,希望您千萬配合。"
"是什么要緊的事?"一字一頓間,充盈著不知是懇切還是興奮的味道。
"是和您丈夫有關的事,希望您務必到我們這里來一趟,馬上!"對方將"馬上"兩個字說得特別清楚。
"我丈夫……"嘉貞下意識地抬眼看了看眼前的男人,她覺得"丈夫"這個詞或許會讓對方感到有些不適。
這個男人果然皺了一下眉頭,但他似乎察覺到了嘉貞的視線,又將面孔舒展成之前隨和帥氣的樣子。他細細品味著嘉貞略帶緊張的聲音,揣摩著電話里正在談論的內容。
"我現在可能走不開。"嘉貞再次望向他,面露為難之色。對此,男人依舊信心滿滿,他有充分的把握留住眼前的美人。
電話那頭似乎很不滿意似的,聲音猛然大了起來,雖然聽不清楚,但卻令男人火大。他很想擺出一副英雄救美的樣子搶過手機,大聲地質問對方一番。但考慮到嘉貞之前為難的神色,以及法式餐廳內典雅的氛圍,他還是忍住了。
他看著嘉貞按斷了通話,滿意地笑了。
但嘉貞接下來的話叫他笑不出來了。
"抱歉,突然發生了意外,我必須得先離開了。"
"可是,我已經點了餐了。"男人不再遮掩他皺縮的眉頭,不滿地張開了手臂。
"是我丈夫的事情。"嘉貞的表情顯得更加難看了,她像是在一瞬間失去了爭辯的能力,只能用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來博取對方的同情。
"丈夫?就快不是了吧。"男人冷酷地笑道,"我不明白,你為什么不跟他離婚呢?離了婚,你所能得到的比你失去的可要多出數百倍!你知道的,小貞,我不是唬你,我敢對天發誓!
"你們還沒有孩子,不是嗎?多好的機會,你可是一點障礙都沒有哦!離開他吧,快點,我可不想等太久。像石冀那種窩囊廢,有什么值得你留戀的?我早就看出來了,你們之間已經沒有感情了。"男人的話里帶著醉人的味道,他像是決定命運的神一般,高傲地拋出這些言論。他銳利的目光深深地刺進了嘉貞的眸子里,正竭力挖掘著美女的心思。
嘉貞側過臉去,黯黯道:"我丈夫,他死了。"
"死了!"男人的眼里放出光來,他竭力克制著聽到他人死訊后的喜悅,強作深沉了一陣兒。即便如此,他不斷摩挲的雙手還是將他的真實心態給出賣了。
"不會是你等不及離開他,下的狠手吧。"男人盯著嘉貞的眼睛,嘴角掛著奸邪的笑。
"不是。"嘉貞說得斬釘截鐵,沒有一絲慌張。
"那我送你一程。"
"不了,家里已經有警察在等著了。"言下之意是不希望二人的關系在這個時候曝光。嘉貞雖然也渴求優裕富足的生活,但她同樣忌憚那些可憎的流言蜚語。在她看來,即便名正言順地離了婚,也未必能心安理得地投入眼前這個男人的懷抱。
男人只能向嘉貞聳聳肩,揮揮手。
而此刻,回響在嘉貞耳旁的仍舊是那個警察嚴厲的苛責:為什么不能來?難道你們不是夫妻嗎?難道還有什么事情比你丈夫的后事更加重要嗎?!
我
我喜歡把抽屜一個一個地打開,翻看里面的東西:百貨公司的信封、移動的年卡、舊報紙期刊……我甚至無須睜眼,便能將這些一一羅列出來。公司里,像我這樣微不足道的小職員,一天到晚就是有這樣那樣的閑暇。而我之所以將這些泛黃的舊物搗騰來搗騰去,唯一的目的,無外乎找樣寶貝。
這個只能在我的單元格里偷偷瞄上幾眼,一有人來便得立即塞回縫隙里的寶貝,終于叫我給找到了。
照片上如陽光般燦爛的正是嘉貞的笑靨,她身邊那個,卻真的是我嗎?
不過,也只有看到這張相片,我才敢相信,和我在一起的日子里,她也曾會心地笑過呢!照片里綽約的燭光被連成片的淡黃斑點擾去,但這點斑駁尚無礙我飛回那個朦朧的冬夜。
我一直都以為,所謂愛情,定是來自第一眼的感覺。而我的第一眼,來自公車玻璃上的倒影。那一回,我只是隨意地抬起頭,隨意地瞥見了車窗上水仙花般凄然的側影。而之后的慌張、低頭、猜測、臆想便不再是那么地隨意了。
我們坐著同一班公車,去參加同一個制藥公司的面試,我們同時應聘成功,最終成為了同事。而公車上的秘密,只有我知道。
之后的兩年里,我漸漸學會了從嘈雜之境篩取她的笑語,學會了佯裝伸個懶腰向她那邊張望,學會了辨別她走路、推門、扳動手指甚至眨眼的聲音。我覺得,每當我抬頭、轉身抑或只是小睡醒來,第一個飛入視界的,定是她的倩影。她的一舉一動,都足以在我心頭揚起颶風,將我的思維掃成一片空曠。我也漸漸看透,她是一個像我一樣孤獨的人,用一暈清高的光環阻截了所有人曖昧的搭訕,只是為了不受傷害。
……
空氣中彌散著醉人的醇香,我便是這樣迷醉著第一次走近了她。我已不記得我那愚鈍的口齒是怎樣叩開了她的心扉,也不記得她是如何一氣推倒了拒人千里的壁壘。我們只是一同說著、笑著、哭著、醉著。幽曳燭光將孤單的夜拖得老長,我們似乎手挽手走過了一段很長的人生路。
那次新年晚會后,我不再偷偷張望,而是大大方方地同她點頭致意。我們也不再是公車上互不相識的前后座,而是地鐵中相偎著立于一處的蜜侶。我們一同進餐,一同購物,最后還住在了一起。我們一同去領了紅本子,一同考慮著該請哪些人參加我們的婚禮。我們在宏大的殿堂里完成了相愛終生的許諾,接受親友們的祝福,背負同事們的紅眼。
那段云上的日子里,包圍著我們兩人的是一圈又一圈的幸福感。
過道里傳來匆促的腳步聲,我窘迫地把相片塞了回去。做賊似的四處張望一番后,我才將抽屜小心翼翼地推了進去。
這樣的相片,嘉貞應該是一張也不會留下吧。對于步步高升的她來說,這樣的相片只是她人生的污跡、笑柄罷了。
對她來說,我們的婚姻,就像手臂上化膿的傷口,即便不去看它,仍會不時感到疼痛。若是不經意地瞥見了,難保不會惡心地吐出來。
而我——石冀——嘉貞口中的"廢物",一個既給不了她富足生活,又給不了她社會地位的男人,于她而言,就像一只揮之不去的蚊子。她會惱我,卻不愿殺我,不是不忍,而是嫌臟。
我這只蚊子,就這樣叮著她,叮著她的房子,叮著所謂的"家"里的一切。就連呼吸、喝水,我都被一種巧取豪奪般的負罪感包裹。
當然,我也加過薪,每當我滿心以為自己可以不用再作為一只"蚊子"生活在這個家庭中時,卻發現她得到了升職,她薪水的增額就是我全部薪水的幾倍還多。和她的身形相比,我依舊是那只可悲的蚊子。
每當我睜開眼,眼中的人依舊是她,卻多是她的背影,或是沒有喜色的冰顏。我開始重新過起偷偷張望的生活,甚至,在她最近一次升職后,我連張望的機會都被奪去了。我們不再一同回家,不再一同吃飯,直到今天清晨,我們已經不再做語言的交流。
我開始害怕身邊的同事談起她,怕他們想起卑微如我竟是她合法的丈夫——盡管我曾為此驕傲、為此興奮。我討厭表彰會,我討厭和那些談吐非凡的精英們四目相對。每次目光的交鋒,我總是抑制不住心中的悸動,我感到正在被這些比我年輕、比我有才華、比我有潛力的成功者們捅著脊梁骨,他們在無聲中向我傳達著這樣的信息:他們比我,更有能力也更有資格帶給嘉貞幸福。
心中委屈的當口,我下意識地摸起了手邊的口罩。只有這個骯臟的口罩才是我唯一的財產,全部的唯一的財產,不客氣地說,是干干凈凈只流著我的血液的財產。若是哪天真的要選擇離婚,這是我唯一能夠捍衛的東西。
快下班了,我重新戴起口罩,活像個拾荒的糟老頭,一陣一陣的咳嗽聲蒼老得夸張。
嘉貞
嘉貞讓司機停在了離小區較遠的地方,在車上的那段時間明顯不足以讓她理清頭緒。
至少她還不明白,丈夫為什么會死。
街上靜得出奇,鮮有車輛從她身旁經過。猖獗了數日的西北風在這一刻卻像是死了一樣,沒有一絲動靜。嘉貞不由加快了步子,她還是希望多少能有些涼風,驅走心頭的焦躁。
轉過第三個拐角,她停住了。這里,是她居住的高檔小區的大門口,是她丈夫出事的高檔小區的大門口,是她畸形的家所在的高檔小區的大門口。
往日空蕩蕩的天井里被陌生的人群、晃眼的巡邏車以及人們或焦慮、或好奇的議論占得滿滿當當。她像是迷路一般踟躕在原地,仿佛再往前走一步就會觸動機關,被打入萬劫不復之地。
怎么會突然就死了呢?這可完全不關我的事??!要是警察硬給我扣帽子,那可該怎么辦?她就像是被拆穿了謊言的孩子,只能站在原地讓豐潤的面龐越漲越紅,卻想不出一點對策。之前,那個警察什么都不肯多說,想必是把我當嫌疑人來看待了。她驚恐地想道。
天井里的無關居民們似乎并沒有認出她來。他們只是自顧自地交流著自己打探到的版本,試圖將一個個可怕的細節匯編成一個完整的故事。嘉貞覺得,他們就在執行著類似于警察那樣的工作,只不過他們不會死死地摁住自己,將自己刨個干凈。
顯然,他們并不知道佇立于原地的女人就是死者的妻子,就連殷勤上前的小區保安似乎也并不知情。
"您是吳嘉貞小姐吧。您家里出了點狀況,有個男人死在了您家的車庫里。不過您不用害怕,警方已經來處理了,他們剛剛一直在想辦法聯系您。來,我帶您去見他們。"
"有個男人"?這個說法令嘉貞差點笑了出來。她緊緊地跟隨著保安,步伐乖巧得可人。
他們走上了小區的觀景平臺,從這里可以直接看到露天電影院的幕布。
迎面走來的警察操持著熟悉的口音說道:"抱歉糟蹋了您重要的約會,但請花些時間聽聽我們的調查結果,我想您一定不會后悔的。雖然無論從何種角度來看,您丈夫他——都是被自己殺死的。"
我
"我要是你的話,一早就自殺了。""齙牙"不懷好意地坐到我身邊。他把身子向我這邊擠了擠,把我的材料袋壓在了屁股底下。
說實話,我已經聽慣了他的奚落。他的那一套,我可以一字不差地背出來。我不恨他,因為我相信,如果世上只剩下了我跟他兩個男人,嘉貞也一定會毫不猶豫地選擇我。這個做什么都比別人慢一步的可憐蟲除了落井下石和明哲保身之外就再沒別的什么專長了。同他在一起,最多讓飯菜變得難以下咽而已。
"我說,你們這日子還怎么過下去呀?"他剔著齙牙,不痛不癢地問道,"你們天天在一家公司上班,我卻從沒見你們走到一起過。"
"那可是在上班。"我強作笑容,想以老師的姿態耐心,但是虛偽地為他解釋。
"這算什么理由?如果我老婆和我在一個公司上班的話,我至少還會找機會和她說說話呢。"——哼!那你也得有老婆才行!
這一回,我有了反擊的沖動。
"連闕,你有女朋友了沒?"
"沒有……"他強作鎮定的口氣里明顯有些許松動。
"為什么不去找一個呢?"
"有一個女伴兒倒不是壞事,可要是落到你這種下場豈不是很慘呢。""齙牙"的話像刀子一樣扎進我的心里。
——憑你的檔次,一定逃不開的!我心中憤憤,不作聲了。
"說來,你老婆那雙皮靴是你買的?"
"嗯?啊?什么?"我確實不知道他在胡說些什么。
"不是嗎,那可怪呢。我聽女同事們說,那雙靴子是別人送的,我還以為是在說你哩。""齙牙"像看笑話一樣盯著我定格在吃驚檔的面孔,他或許正在為成功地摧毀了我的自尊心而沾沾自喜吧。
一種強烈的酸味忽然襲上我的喉頭。我忙不迭地沖出還未完全關閉的地鐵門,把漫天飛舞的資料和愕然的"齙牙"丟在了身后,隨便找了一個垃圾桶,便將全部的不甘、委屈一股腦兒吐在了里面。
我旁若無人地擊打著廣告牌,發了瘋似的猛踹墻壁。我一想到"齙牙"那張丑惡的嘴臉,一想到被這么個愚蠢的家伙惡毒地戲耍,便恨不得把自己捏死在車來車往的站臺上。我癱坐在長椅上,無力地用手遮住面門,大口大口吸著冷氣。
我要搶回來——不管是誰,我都要從他手里把我的嘉貞搶回來。
我在眾人面前肆無忌憚地這樣呼喊著,這是幾個月來,我第一次喚出了她的名字——我自己的妻子的名字!
朱桐
朱桐左右打量著嘉貞漂亮的皮靴,憨實的燒餅臉硬是從芝麻眼處擠出汩汩狡黠:"真想不到您是這么光鮮的美女啊。"
嘉貞一怔:"您不是——在開玩笑吧?"
"我很認真的,我想您應該不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評價吧?"
嘉貞隱隱覺得眼前這個掛著假面孔的稻草人不好對付。她下定決心,若是對方再問與丈夫的死無關的話題,她便如實回答;若是與案子有關,她便盡量含糊地蒙混過去。
"不會有人當面說這種話的。"她冷冷地回敬道。朱桐覺得,那姿態就像一朵水仙花。
"那您自己怎么看我剛才的話呢?"
"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您只是沒有準備而已。"朱桐的語鋒倒像是在槍械上膛,"如果不介意的話,可以讓我看看您剛剛的出租車發票嗎?我想您在中環上轉了不少圈吧,您恐怕一直在思考怎么對付我的提問吧?可是難道您以為,整整45分鐘里面,只有您一個人在思考嗎?
"您可是也給了我充足的準備時間。"朱桐在咖啡桌旁坐下,努著嘴示意她也坐在邊上。那種不可一世的架子讓嘉貞聯想到了剛剛約見的男人。
"我們可以坦率地談一談我丈夫的事情嗎?我——不想繞彎子。"
"坦率地講,我覺得是您不夠坦率。"朱桐眉毛一揚,睜得半大的眼睛似在恫嚇,驚得女人慌忙垂下眼簾。
"吳小姐自己一定有車吧。"朱桐絲毫不在乎身邊這個女人,雙手抱胸,自顧自地向身后的天井里望去。
"是有的。"
"Mini Cooper?"
"是一輛A6."
"A6啊……看來您是一位很有很有事業心的成功女人呢。"
"讓您見笑了。"嘉貞嘴上是這么說著,但心里卻開始忐忑起來。再這么不著邊際地閑扯下去,自己在出租車里準備的那些防御路數可能一條也派不上用場了。她不清楚眼前這個看上去像孩子一樣的中年警察究竟還藏著什么樣的殺招。
"哪里的話,從車的品牌是可以看出一個人的性格的。我遇到過不少開奧迪的人,當然有朋友也有犯人,大多數都是做事穩當的實干家,他們對事情的規劃就像奧迪那四個相扣的環一樣。您對自己的人生應該也有一個環環相扣的規劃吧。"朱桐側著臉沖嘉貞笑著,那笑臉頗為人,若不是全身包裹著警服,估計會被當作徘徊在漆黑小巷里的色狼吧。
"我哪里會是那種制定什么規劃的人呢?日子還不是一天一天地這樣過著嘛。""水仙花"低垂著腦袋,話語中帶著故作姿態的生澀感。
"話不能這么說,是個人總會制定一些計劃的。就像您今天穿著別人送的漂亮靴子,專程打車去赴那個人的約會,如果不是因為您丈夫的事情,您恐怕都不計劃回來吧。"
嘉貞憤怒地站起來,但充斥她心頭的更多的是一種恐懼。自己苦苦掩藏的本來面目已經被他輕松戳破,她擔心還有更多、更可怕的東西會在這個貌不驚人的男子小河淌水般的敘述中被揭發出來。
"話說回來,您的車停在哪里呢?我們沒在您的車庫里找到它。"
車庫?對了,丈夫是在車庫里死的!嘉貞恍然想起之前自己獲得的唯一一條還算有用的消息。這么說,他們已經搜查過車庫了!她就像一根被燒盡的稻草,一瞬間失去了全部的希望,癱回了椅子上。
指紋?那不是什么證據!那些本來就是自己的東西,有指紋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她這樣安慰著自己,想到自己之前下定的決心,平穩答道:"我的技術不好,開不回車庫里,平時就停在比較寬敞的行道邊上。"
"那——您丈夫的車呢?"
嘉貞扭捏了許久,臉上泛出紅暈,尷尬地答道:"他——騎自行車。"
朱桐也驚得張大了嘴巴,但他旋即收住了驚訝,他已經適應了紛至沓來的不合常理的線索,對于這個有些畸形的家庭,他不會再抱有什么驚訝之感了。
"哦,就是那輛啊,我還以為您的車庫就是堆舊貨的地方呢。"
你要是真這么以為就好了。嘉貞這樣想著,心里稍稍安定了下來。"可不就是個堆舊貨的地方嘛。"她應聲附和道。
我
看著緩緩上升的車庫門,之前的酸楚感再一次襲上心頭。
每次推著這輛破車進門,我都覺得背后有無數惡毒的眼睛在偷偷盯著。這些莫須有的視線回回都將我的自尊剝得一干二凈,等待就是這樣一種痛苦的活刑,電動門的馬達每轉一圈,都將我的靈魂擠出血來。
這里就是一個堆放舊貨的地方。舊報紙、五金、許久不用的實驗器皿,還有我們的巨幅婚紗照。這里存放著我們蒙塵的歷史,散發著鐵銹一般的諷刺味道。
每當我翻看著舊報紙,找尋那些讓我們一同哭過、笑過的文字;我不知厭煩地拂拭著那張令我自傲又自卑的照片,將兩年前的誓言默念上一遍又一遍;我關上燈,在一片黑暗中,把淚水灑在連我自己都找尋不到的地方。然后,我會平撫心緒,笑著走進那間冰冷得沒有生機的房子,任由"家"的寒意奪去我殘存的點滴熱情。
然而今天,望著瑟縮在墻角的婚紗照,我的決心隨著澎湃的心潮一遍又一遍地浮現于腦際:總有一天,我要將這照片掛回去,掛回我們共同的房間。到那時,每一天,我都會和嘉貞一起,將我們的過去浸潤不下百遍。
我隨手掏出一塊布,想去擦凈照片上沾染的纖塵,卻發現,拿在手上的,是沾著更多穢物的口罩。我輕捂著嘴角,佝僂著身子走出車庫,快步向自家的豪宅走去,生怕撞上那些不懷好意的目光。
刺骨的水刀子般劃過我的手背,漸漸把那口罩濡濕了。
通透的流水中,我似乎看到當年可人的嘉貞為我一針一線縫好它,調皮地用它罩住我因鼻炎而噴嚏不斷的口鼻。水池前,我像那天一樣傻傻地笑著,任那快要凍僵的心化在短暫的幸?;貞浝铩D潜谋奶尼樉€,起起落落的指法……一切都歷歷在目,好像就發生在昨天。
是歷久彌新嗎?為何這細致的針腳白得如此惹眼呢?
我將這口罩奮力地搓了又搓,卻搓不出那針腳的潔白來——那種水仙花一樣的潔白。
我怔怔地盯著這細密的針腳,當視線隨著針腳的軌跡平穩地走過粗糙泛黃的邊緣,像被刺痛了一般,淚水頂著不堪一擊的決心,沒邊兒似的涌了出來。
我將那白線剪開,翻開沾著兩年滄桑的破布,剝開稠密的棉紗,把目光牢牢地附著在滲著淡黃色殺意的粉末上。脆弱的神經再拴不住沉重的眼淚,豆大的淚珠接二連三地滾落,匯聚,卻無論如何都融不盡摻在棉紗里的惡意。
偌大的屋子里,我第一次產生了被他人挾持的感覺,發泄似的向水池里翻倒著酸澀的挫敗感。我把腦袋緊貼大理石池壁,原本該是透骨的冰涼此刻卻顯得如此微不足道。我跪在絕望中,痛楚如同環狀線在心頭來來回回碾過,心里那顆種子未及萌芽就橫遭抹殺。
我忽地想到了公司最近的研發計劃,想到了報告上提到的新型濾嘴,想到了幾個月前公司里運來的一瓶又一瓶煙葉提取物……
不知不覺間,我又走回了那間可怕的車庫,機械般地從瓶堆深處挖出了那個散著灰黃的蒸餾瓶,滿心酸楚地把臉湊近那再明顯不過的燃跡,控制不住地嗚咽起來。
終于,她要將一切都收回,她的房子、她的財產、她剩余的青春、她憧憬的未來,而今,連我活著的權力她都要奪去。我無力地緩緩蹲下身去,平視著角落里晦暗的婚紗照。那人像漸漸模糊了,我似是看到了另一個男人的面容。
再定睛時,才發現照片中的"我"正詭異地笑著,沖著落魄的我,鄙夷地笑著。
朱桐
"既然你們是夫妻,又在同一家公司上班,為什么要分開走呢?"朱桐的側臉上掛著捉摸不定的笑,在嘉貞看來,那是一種挑釁。
嘉貞已經不是第一次遇上這種鄙夷的目光,那些覬覦她收入、地位的同事們用來奚落她的唯一武器便是她那羸弱的丈夫。他們嘴上不說出來,卻把這份敵意涂在銳利的目光上,從四面八方投來的淬毒的長矛每每把嘉貞孤傲的靈魂弄得滿目瘡痍。
那些只是暗器,嘉貞之所以能夠一天又一天地承擔起這些令人不堪的惡意,只是因為她一遍又一遍地暗示自己:這些卑鄙的伎倆,無非是失敗者的苦苦掙扎而已。她怎么也不會想到,有一天,有一個看上去比自己的丈夫還要稀松平常的警察,會揮舞著明晃晃的砍刀,從正面,毫不留情地將她全部的自尊斬成兩截。
"你不明白。"她凄然、無奈地答道。
"您還是不夠坦誠。"朱桐也毫不客氣地迅速回應。
嘉貞像看著一條丑陋的螞蟥一樣看著眼前的男人,她覺得這個男人是個更加難纏的家伙。
"這么說吧,你們的公司離這里有將近十公里的路,您就真的忍心看自己的丈夫每天騎上十公里的車去上班,自己卻開著至少還空著三個座位的A6嗎?"
"他騎車去最近的輕軌站臺,每天坐地鐵去上班。"嘉貞無力地辯駁道,"自行車就停在車站外面。"她補充的這一句稍顯張皇。
"如果我是你的話,我更愿意搭著丈夫的自行車一起去站臺,一起乘地鐵,一起走進公司的大門。"
那是你們男人一廂情愿的想法!嘉貞很想狠狠地回敬這么一句話,但她終究還是忍住了:"買車以前,一直都是這樣的。"
"一直都是?"朱桐的笑容更加慘淡,"可是,據你們公司的考勤人員記錄,你們至少有一年多沒有一同跨進公司的大門了,有記錄的時差是——至少二十分鐘。"
朱桐翻看著手頭的表格,以漠然的姿態繼續問道:"方便的話,可以讓我看看您購車的憑據嗎?"
嘉貞什么也說不出來了,她緊緊地抱縮著,努力地抑制著全身的顫抖?;秀遍g,她似乎又看見了同事們病態的目光。此時,她完全解讀了那目光中藏得最深的恐怖:只要有機會,我們這些可憐蟲會毫不猶豫地置你死地。
像是走進了一條死胡同,一堵逾越不過的墻壁真實而殘酷地立在那里,高得令人絕望的墻頭上,自己的丈夫正安然地坐著,冷冷地注視著瑟縮的她。
"一周前,你的丈夫曾在A站臺損壞了一個剛剛安置的廣告牌,您知道嗎?"——嘉貞搖頭。
"有目擊者說,你的丈夫在進行破壞時嘴里喊著你的名字……"——依舊是搖頭。
"你的同事說,你的丈夫最近精神恍惚……"朱桐忽地停頓了片刻,"我想知道你們究竟是怎樣的一對夫妻。"
"我們過得并不幸?!?
"請再坦誠一點……"
"我們是彼此的包袱!"嘉貞顫抖著叫道。
"所以你們都有殺害彼此的動機。"
"不!"
"他殺了你,就可以獲得豐厚的遺產,并擺脫你的陰影。"
"請你不要再說了!"
"而你,如果殺了他,就可以擺脫他的束縛,還可以免去高昂的分手費。"
"我沒有!"
"那這是什么?"朱桐把一支用軟木塞塞著的試管呈到嘉貞眼前,嘲弄似的甩了甩里面發黑的液體,然后,他用大拇指推掉了那顆木塞?;蛟S是因為彌散在空氣中的苦臭味,嘉貞的面頰上頃刻映出了兩道水跡。
她還沒有來得及崩潰,便由朱桐拉著,向自家的車庫走去。
看著電動門漸漸綻開的縫隙,嘉貞的心緒也越發沉重,仿佛一旦自動門打開,自己便將被無情吞噬。那張可怖的血盆大口中,翻騰著自己無論如何都辯駁不了的證據,只待可憐的她墮入其中,便能把她化得尸骨無存。
景觀燈的光不知是怎么拐進了車庫里。怵然瞪著安置得嚴絲合縫的試驗器皿,嘉貞不禁捂住面門。她已經失去了辯駁下去的勇氣,即便是莫大的冤屈,她也決定坦然接受。
"他們都說你丈夫是自殺的。"嘉貞敏感地瞪著突然開始說話的朱桐。
"我沒有可以用來反駁的證據,但自殺根本不用這么麻煩。你也看到了,他在自己提取尼古丁,雖然做出來的是這種臟兮兮的東西。"朱桐又晃了晃試管中發黑的液體,"所以,我更傾向于他想殺害你,或許在制毒過程中意外毒發身亡了。即使退一萬步講,假設他真是自殺,那也一定是想表達些什么東西出來。"
嘉貞循著朱桐手指的方向看去,漆黑的背景下,依稀可以看到標示尸體位置的白條。嘉貞幾乎可以想象到,丈夫是怎樣掙扎著爬起來,坐到了婚紗照的邊上,在那個只屬于他的位置上蜷成一團,偎著相片中的自己,緩緩靠近另一個世界。
"就是這樣。您的丈夫或許并不是您想象中的那種逆來順受的出氣筒,他也有自己強烈的性格和愿望,今天的事件應該就是他感情的噴發。我們過段時間會將遺體交還給您,還希望您能夠妥善處理,給他最后一點尊重。畢竟,無論事情的真相如何,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還是選擇了愛你。"朱桐摘下帽子,向那張模糊在黑暗中的婚紗照深深地鞠了一躬。
"今晚,您還是另外尋一個住處吧,我們不敢保證您的房間里也是干凈的。明天我們會派人來替您檢測的,那個時候,應該就可以驗證我說的話了。"朱桐轉過身去,謹慎地說道。說罷,頭也不回地消失在景觀燈打出的蕭瑟霧靄中。
只留下那株憔悴的水仙,對著曾經的幸福,不知所措地,坐著。
遺情書
嘉貞安靜地趴在餐桌前,把桌上的紙巾一張一張地取出,拭著酸脹的眼睛。
為什么要哭呢?她如是想著,明明一切都向著自己所期望的方向發展著,明明現實比自己的計劃更加順利,明明省去了所有的麻煩、拋下了所有的累贅。有無數意料之外的明明正將自己編織的瑰麗夢想一點點加固,緣何眼前卻是一片晦澀呢?
她抽出最后一張,湊到眼前,卻嚇得差點叫出聲來。
嘉貞顧不得去尋那電燈的開關,匆忙地點著了餐桌上略微積灰的蠟燭。
昏黃燭光里,淌出了陳年的記憶,攜著瑣碎的點滴,蕩著嘉貞的心神,漂到好遠好遠……
嘉貞:
說來慚愧,即便到了這個時候,即便是面對毫無靈魂可言的白紙一張,我卻依舊沒有勇氣再叫你一聲"親愛的".
然而,無論你是否有心再聽我這孤魂野鬼的嘶嚎,我都希望你記住這樣一件事:無論你身處何境,無論你面對何人,我都是一個一心想要殺死你,卻意外死于毒劑的惡夫。請你把這當作全部的真相,請你把恨當作對我的唯一感情,就這樣安安靜靜地生活下去,直到時間把你的記憶沖得一塵不染。
記住這些便也行了,日后,無論面對怎樣的詰問,請祭出我告訴你的真相。
我不知道,此刻手捧遺書的你會是怎樣的情緒,無論你的表情是哭是笑,是真是假,都請放下你的負罪感。死亡是我自己的選擇,哪怕是生命的最后一刻,我都在遵從自己的愿望。而今,所有的罪責都由我替你背負,請你放手去追逐你的幸福吧,這也是將死的我,唯一的企愿。
誠然,我知道了你的外遇,知道了你的企圖,知道你在車庫里提純了苯并芘,知道你把它們塞進了我的口罩。即便知道了這些,我也一刻都不曾恨過你,一刻都不曾!
我已在車庫里的燒瓶上留下了我的痕跡,在你的衣櫥里灑下了你剩余的毒物,請你也放下忐忑,安心地睡在我為你搭建的壁壘中吧。自今日起,無論遇到怎樣的波折,遭到怎樣的盤問,請和我一起頑強抵御。生存的道路上,還有我為你護航。
我是一個空有一腔決心的男人,而今這一腔決心換不來你的幸福,也就毫無意義了?;蛟S,也只有一死,才能讓你遠離那些毒物,至少,獲得些許的安全。請你也答應我,別再靠近那些危險的東西!每每想到你在車庫中,用那些老舊的器物制造那種可怕的粉末,我便止不住地心驚肉跳。
那個口罩,我便一并帶去那個世界了,雖然我更喜歡原本那些雜亂跳躍的針腳。
抱歉,我沒能采取更加委婉的手段實現你的幸福,因為我實在無法想象失去了你會是怎樣的空乏。所以,請原諒我的任性和執著,原諒我永不言悔的愛。
嘉貞被滴落的蠟油燙傷了手指,她這才從恍若夢境的地方脫身。
她盯著漸漸隆起水泡的食指,襲上心頭的是陣陣揪心的空虛和無助。
稍待片刻,她擎著燭臺,像是用飄的,回到了那個濕冷的車庫,靠著那扎眼的白條坐下。
她吹熄了蠟燭,把臉湊近原本該是躺著自己丈夫的地方。黑暗中,她掏出藏在衣服里的細口瓶,茫然地注視著里面那些不知是什么顏色的粉末……